由墨迹看石予
南社社友绝大多数都有作图寄意的喜好,他们往往把自己的回忆、思念、憧憬,作成图画,寄托自身的情趣。这种图画有时自己作,更多的是请人挥洒;有一幅的,也有二幅三幅甚至多至数十幅的。有了画作,再请朋辈友好题、吟咏,组成厚厚的册页,内中的丹青、墨宝和诗词, 是艺术,是友情,也不乏存史存真的价值。
参加南社的知识分子,早年大多走过科举之途,1905年科举制寿终正寝,因为即将迎来一个崭新的世界,所以倒没有什么失落感,他们在同盟会、在南社的领导下,办报办学,着实兴奋了一阵子。可是,民国成立才短短的几年时间,袁世凯就做起洪宪皇帝来了,接着张勋复辟和段祺瑞执政,一个个你方唱罢我登场,世乱如麻,知识分子们不得随便说话自由行动,否则就会死无葬身之地,这时的南社成员们,陷入了迷茫。积极豪放之后,低抑的调子不时隐现,大部分的南社成员找不到出路,自我陶醉于诗场酒席。南社领导者柳亚子,也在家乡组织消寒社、消夏社和酒社,寄沉痛于逍遥,长歌当哭。
作图寄意,本是旧日士子们寄寓各种复杂感情和生活气息的载体,在十年三乱的年代,以寄托情怀的尺幅风行起来。大而言之,这是政治高压下万马齐喑的一种表现,就具体的作品而言,里边不乏豪情胜慨。
南社人员所作的图实在太多,仅郑逸梅《南社丛谈》就记有112人264图,至于在那些图册上泼墨挥毫者,更是难以计数。本文涉及到柳亚子、柳亚子堂弟柳率初和胡石予三人的几幅图册,从中透视他们的个性和才能。
先看一下胡石予的二幅墨宝。
第一幅,《题分湖旧隐图》:
移将群屐梨花里,闲却湖山胜秀桥。
十幅画图图尽未,晓风吹梦自飘萧。
芳雪疏香吊未遑,百年老屋已荒凉。
分湖一角分烟景,似有吟声在草堂。
风流近溯郭灵芬,一样飘零湖海身。
旧日闲躯倘相怀,归来仍作钓游人。
天空海阔近游图,(迩方以近游图乞君代徵题咏)随处堪携酒一壶。
谁是谁非且莫管,名山我尚一椽无。
奉题《分湖旧隐四绝句图》, 亚子社兄先生吟正,甲寅小雪后三日社员胡蕴未是草。
启首章“石予初稿”(白文)押脚印“胡蕴介生”(朱文)第二幅,《题兰臭图》:
松陵柳率初,少年倜傥才。
纳交凌颂南,气谊谐。
绘兰臭图,徵诗到蓬莱。
(余家蓬阆里亦称蓬莱)
磨墨挥秃毫,聊用倾素怀。
异同观所尚,倘难一例该。
相彼他山石,亦有同岑苔。
苟异洵足怪,苟同无取裁。
草木等臭味,我最喜画梅。
宁不思岁寒,松竹荒围栽。
各自贞素心,相将守荆柴。
戊午残冬,率初先生以《兰臭图》属题为赋一诗即奉吟正,石予胡蕴未是草。
启首章“闲云野鹤”(白文)押脚印“五十一岁作”(朱文)“胡布衣印”(白文)
有必要介绍一下《分湖旧隐图》和《兰臭图》。先说《分湖旧隐图》。柳亚子先生世居吴江分湖之滨,家有养树堂,堂上有联云:“无多亭阁偏临水,尽有樵渔可结邻。”为境绝佳,后因地方不靖,亚子的父亲钝斋徙居黎里,亚子不忘旧地风景,特别是在遭遇不适心情郁闷的当儿,总是忆分湖,想到分湖的旧游。1913年,袁世凯窃取了革命胜利果实,宋教仁等一批南社社友牺牲于袁氏的屠刀之下。柳亚子在上海撰作诗文,反对南北议和,反对袁氏倒行逆施,可是文字无灵,世事日益衰败,柳亚子自感回天乏力,分湖情结突现。这时他酝酿的《分湖旧隐图》,正是柳亚子心态的种种写照。他作了《索子美画分湖旧隐图》四绝,其中有句云:“愿将潭水千寻意,为写荒寒一幅图”。(《磨剑室诗词集》193页)子美,姓陆,是南社著名演员,具备多重才艺。图成,柳亚子自己撰写了一篇《分湖旧隐图记》,广征题咏。洋洋大观,厚厚一大册,计有社友余天遂,顾悼秋、黄宾虹、楼辛壶21人各绘一图,题38幅,题诗词多达234幅,总计293幅。
那个《兰臭图》共有二册,是吴江柳率初与凌颂南缔结金兰的纪念册页,柳、凌二人各藏一册。柳率初是柳亚子的堂弟,凌颂南是柳亚子妹婿凌诵益的族弟,他俩都是新南社社员。《易·系辞上》有云:“二人同心,其利断金;同心之言,其臭如兰。”后人就把“金兰”作为结拜兄弟的代名词,这里取“兰臭”二字,仍然是心意相投缔结金兰的意思。《兰臭图》首作于1916年秋,柳亚子作了一篇《记》,向南社同仁征集丹青与墨宝,到 1921年为止,共有71人献上丹青和墨宝,其中43人是南社社员。绘图的先有沈塘,后有彭瑗,胡石予、陈去病、高天梅等人亦赋诗题咏。
从石予的这二幅墨迹,可以看出他的品性、为人和才情。
先说品性。《兰臭图》题诗中有“胡布衣印”。石予的弟子都说,先生十分俭朴,一生只穿布衣不穿丝绸,自刻了“大布之衣”一印以自励。据此,朋辈多以“胡布衣”相称,石予含笑相答,稍后就有了“胡布衣印”。石予的高足郑逸梅说起过一件事,先生的一件衣服破了,他让家人打个补丁,媳妇觉得实在没法再补了,就花钱换了新的,老先生知道旧衣服被扔了,十分痛心,摇着头连连说:“习奢非治家之道,非治家之道!”这位胡布衣,对自己节俭得近于吝啬。如果再联系“闲云野鹤”之印,那么还可以看出石予先生一生不曾也不愿涉足官场的品性。
再说,胡石予事母至孝。石予在奉给柳亚子先生《分湖旧隐图》的墨迹中,夹有“迩方以近游图乞君代徵题咏”一句,《近游图》是胡氏请蔡哲夫、黄宾虹和林琴南所绘之图,前二者与石予同隶南社,图成后石予也广征题咏,正好柳亚子以《分湖旧隐图》请求题咏,石予也就让亚子代为征求南社同仁的诗词。石予的《近游图》,还有石予请蔡哲夫发妻张倾城所绘的《倚闾图》,都是眷念老母所作。胡家居昆山蓬阆镇,他在吴中草桥中学任教。当时老母亲寿年九十,与石予相差整整四十龄,每次回家总见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走出门外,倚闾企望,盼儿心切。古人云“父母在不远游”,石予因为家慈在堂,所以不愿远游,每月必归探母一次。好多南社朋友都为石予《近游图》作了题赠,柳亚子也为石予《近游图》题了诗,可是至今未能找得,在《倚闾图》上的那一首七律倒留有底稿,其中有“五十三翁母九一,人间此福最难消”。(《磨剑室诗词集·题石予倚闾图》306页)最后传神的是南社社友傅屯艮《题石予门倚闾望图》,录如下:
孝可传家俭可师,半兰庐舍日迟迟。
为图一慰平生意,九十亲娘五十儿。
五十年中儿有孙,儿心不改恋亲恩。
儿行未远归须早,怕见归迟母倚门。
据说胡石予家本有一个堂皇的砖刻门楼,经过兵乱之后,门额的砖刻只剩下半个“兰”字,因此因此取有斋名“半兰旧庐”。高龄的老母倚着那半兰旧庐,盼儿归来,常令儿子热泪盈眶。
最后,二幅墨宝可见石予三技: 诗、画和书法。
胡石予学识渊博,术业精深,能诗擅文,诗清淡闲适,神似放翁,南社中人尊为诗翁。著名国学家金松岑评论说:“并吾世负文学资性,足推崇者,大江以南得三人焉。曰武进钱名山,昆山胡石予,金山高吹万”,故世有“江南三大儒”之称。说到石予的诗,金松岑评定为“诗骨清而不染时习”。品读石予《分湖旧隐图》上四首绝句和《兰臭图》中的那首排律,的确清淡闲适,不事雕琢,娓娓道来,于平淡中显功力。记得上世纪二十年代初,柳亚子等人在周庄“迷楼”雅集,做了十余首律诗,汇集之后寄给了石予,请他作和。就在收到的当夜,石予秉烛达旦,全部和成,次日立即邮寄给亚子。亚子惊讶他的神速,称誉他有“八叉七步”之才。观赏这里引录的诗句,大有一气呵成之妙,石予敏捷的诗才实显端倪。
在那首排律中,有“我最喜画梅”一语。石予工丹青,善于画梅,也能松竹和兰花,他家院子里植有梅兰和松竹,他喜画墨梅,50余年师造化,不落范本与窠臼,下笔自然率真,幅幅相异,隐有深沉之味,多数伴有自题诗句,不脱不粘,自然佳妙,珠联璧合,可谓诗画双绝。胡石予与柳亚子最为相得,他赠亚子的梅花不止一幅,至今墨梅难寻踪迹,题画诗还留有多首,试录如下:其一“家在蓬溪浅水滨,百年老屋老梅春。一枝摄得癯仙影,赠予分湖旧隐人。”其二“莽莽苍苍,寒星之芒,孤润有光,满光流芳。”石予画梅喜画巨幅,一次南社王大觉求他画一小册,他说:“画梅纸小便无用武地”,生性诙谐的大觉听了一笑,作了一诗调侃道:“画梅幅小负君子,却似幽花撑壁开。试问乾坤如许大,可能容得几株梅?”传为南社趣话。由于求石予画梅者接踵而至,应接不暇,也为补贴家用计,石予曾有一首《自题画梅润例》,录次以存真。
鲰生画梅三十年,题画诗亦千百首。
用覆酱瓿糊败壁,差堪胜任它否否。
乃者索画人益多,秃尽霜毫如敝帚。
为劝润例一再加,嗜痂逐臭来诸友。
都说此非造孽钱,可购书读可沽酒。
荒荒世界万花春,一笑从之忘老丑。
诗中自谦之辞不少,“鲰生”、“覆酱瓿糊败壁”、“嗜痂逐臭”、“老丑”等等,可见石予的谦逊品格,但是,石予画梅的名声还是腾跃于字里行间。
最后说说石予的书法。其行书信手挥洒,布局合宜,颇有二王之风,从容不迫,在章法和用笔方面独具匠心。字字独立少有牵丝,而气脉贯通,大有行云流水之妙,中锋运笔,功夫老到,不时显现露锋和侧锋,但没有薄弱尖锐之弊,即使是瘦劲绵长之笔也仍然圆厚而醇和。字幅似图,有疏有密,此作前半部分安排绵密,特别是“余家蓬阆里亦称蓬莱”一处更是密不透风,与此相反,后半部分较疏,如“草”“竹”二字,留有大片空白,一则同前面密处对比性呼应,二则也是更重要的,增加了整幅墨迹的透气感。
观赏墨迹,品读诗句,胡石予和柳亚子等南社成员,身处乱世时的立身行事、个性才情,历历在目。
(李海珉作者工作单位: 柳亚子纪念馆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