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宿儒胡石予
李海珉
胡石予(1868-1938),昆山蓬阆人,字介生,号石予,别署石翁、萱百、瘦鹤、丹砾、老跛、胡布衣、半兰、闲主人等,书斋名有听秋轩、听秋小筑、容膝轩等。南社著名诗人,生活极其节俭,特别孝顺母亲,多才多艺,终身从事教学,桃李满天下。
诗书作伴
1884年,胡石予的父亲去世,家道越发贫寒,年仅17岁的石予就在蓬阆镇上开馆授徒,当起了私塾先生。年轻稚嫩的石予一边教书,一边刻苦自学,18岁应考秀才,县试、府试及院试均名列前茅,进学成为县学生员。19岁,赴江宁参加秋闱,可是乡试不第,从此不再应试,教学之暇以诗书自娱。
20岁前,石予同张景云、张顽鸥、杨雪庐等人常相过从,作诗唱和影响了蓬阆一镇的读书风气,家家书声琅琅,就连开小酒店的熊老板,尽管识字不多,受石予的影响也学着作诗填词。后来,石予汇集众人诗作,编辑了《蓬溪诗存》一册,至今传为昆山的一段佳话。
石予一向谦虚好学,一生教书、读书、买书、藏书、著书,与诗书结下了不解之缘。在吴中草桥中学任教期间,经常在宿舍或教室读书,有浏览有研读;读到得意处,情不自禁就高声朗诵起来,沉浸、陶醉,总是忘记了吃饭;不知多少回了,匆匆赶去,伙房早已关门大吉。后来,枕边常备有饼干,用以充饥。“观书常误会餐期”,说的就是当时的情景。
草桥中学不远处有条护龙街,那一带的旧书摊边,留下了石予淘书的无数足迹。一遇到中意的书就买,尽管阮囊羞涩,照样乐此不疲。几个书摊转下来,总能觅得几本好书。每得一册好书,兴奋之情溢于言表,引得同事们啧啧称羡,因此石予写有“得书似妾旁人艳”一句,巧喻,诙谐得令人绝倒。
学校分给他一间宿舍,石予的书一本一本地添,书架是一个一个地置。学生们同事们要找他,需要沿着书架,迂回曲折地前行才能到达他的书桌。在草桥中学的宿舍里,住到第13个年头时,积累的书籍已达五千卷之多。有石予自己的诗句为证——“四壁纵横五千卷,一楼坐卧十三年”。
石予教书尽心尽力,身教重于言教。他不时把自己的读书心得,向学生宣布,与学生共同探讨。儒家历来对孔子、朱熹等人不断神化,视为望尘莫及的圣人,他们极其平常的一句话,总要反复穿凿,演绎出无穷的精微和无比的高妙。“后世视圣人,绝尘不可追。虽一寻常语,亦复穿凿之。务以高深求,夸世而矜奇。”(胡石予《读论语》诗) 石予主张恢复圣人们的本来面目,破除盲从和迷信,使学生确立信心,相信自己完全可以立足于当世,成为有用的人才。由于石予身体力行,教人以德,所以他的受业弟子很多;记得石予诗中有“红闺弟子满江南”之句,光女学生就有好几千人。他的“桃李”,著名的有叶圣陶、顾颉刚、余天遂、王伯祥、吴湖帆、范烟桥、蒋吟秋、江红蕉、郑逸梅、顾廷龙等。
郑逸梅曾不止一次说起石予老师“言教身教,兼施并举,影响是很大的”(《胡石予先生小传及其他》)。叶圣陶先生在90高龄时,为胡老师遗著所作序言中的几句话,说得真好:“清末肄业于苏州公立中学五年,受业于介生夫子者三年,所受学科为国文。而七十馀年间自省,受用者乃远越于国文。盖夫子崇德笃行,布衣蔬食,其不言之教,当时门弟子莫不敬而慕之,且以律己。”
石予教书,与一般师道尊严有别,他与学生相处十分融洽,像上面提到的叶圣陶、顾颉刚诸人,都说石予先生同他们在亦师亦友之间。一次,石予讲授唐人张继的那首《枫桥夜泊》,学生大多到过寒山寺,但是都没有听到过夜半的钟声,言语间不无遗憾。结果,石予老师来了雅兴,当天晚上就雇了两条船,约一起住宿的学生一起出娄门,摇往枫桥。到达寒山寺已是半夜,寺门早已紧闭,大家用力敲门,惊动了寺内僧人,开门和尚大为惊讶,更为吃惊的是,这一群人,竟然为了一听寒山寺的夜半钟声而专程前来。学生们要求寺僧敲一下钟,无奈和尚不敢造次,说这钟是信号,不能随便乱打,目前寒山寺只有晨钟,夜半的钟声早已是历史的声音了。众人听了觉得颇为遗憾,好在第二天是星期天,大家决定坐等天亮,再改道去天平山游玩一番。对此,石予先生也曾系之于诗:“发舟出娄门,云破月微露。泊舟到枫桥,云密月何处。两舟数十人,数人登岸步。山寺门已扁,寺僧唤不寤。犹忆张继诗,姑苏城外路。夜半未闻钟,明日天平去。”现在的中学教学,正提倡探索性、实践性,石予先生这一行动不正是与学生共同探索与实践吗?
俭朴孝顺
石予的弟子都说,先生十分俭朴,一生只穿布衣不穿丝绸,自刻了“大布之衣”一印以自励。据此,朋辈多以“胡布衣”相称,石予含笑相答。他22岁那年向张顽鸥学治印,所用之印大多自己刻就,既然大家这样称呼,索性又刻了“胡布衣印”,经常钤在所作的墨梅图和诗词上。
石予的高足郑逸梅说起过一件事,先生的一件衣服破了,他让家人打个补丁,媳妇觉得实在没法再补了,就花钱换了新的;老先生知道旧衣服被扔了,十分痛心,摇着头连连说“习奢非治家之道,非治家之道”,这位胡布衣,对自己节俭得近于吝啬。如果再联系他自拟的一枚闲章“闲云野鹤”,那么还可以看出石予先生一生不愿涉足官场的品性。
胡石予侍母至孝。民国成立后10年,袁世凯称帝、张勋复辟和段祺瑞执政,世乱如麻,一个个你方唱罢我登场,宋教仁等一批南社社员牺牲于反动政府的屠刀之下,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都陷入了迷茫。柳亚子自感回天乏力,分湖情结突现,他请人画了《分湖旧隐图》,向胡石予等南社同仁广征题咏。石予则请林琴南和南社社友蔡哲夫、黄宾虹绘了《近游图》。在为柳亚子《分湖旧隐图》题咏时,夹有“迩方以《近游图》乞君代徴题咏”一句,要求亚子等南社社友也为他的《近游图》作诗题耑。石予的《近游图》,还有他请蔡哲夫发妻张倾城,也是南社成员,画了《倚闾图》,两图都是眷念老母之作。石予在吴中草桥中学任教时,母亲寿年已达90,与石予相差近40岁。石予每次回家总见白发苍苍的老母走出门外,倚闾企望,盼儿心切。古人云“父母在不远游”,石予因为家慈在堂,所以不愿远游,每月必归家探母一次。好多南社朋友都为石予《近游图》作了题赠,柳亚子也为石予《近游图》题了诗,可惜至今未能找到。在《倚闾图》上的那一首七律倒留有底稿,其中有“五十三翁母九一,人间此福最难消”(《磨剑室诗词集•题石予倚闾图》,第306页)。最为传神的是南社社友傅屯艮《题石予门倚闾望图》,录如下:
孝可传家俭可师,半兰庐舍日迟迟。
为图一慰平生意,九十亲娘五十儿。
五十年中儿有孙,儿心不改恋亲恩。
儿行未远归须早,怕见归迟母倚门。
据说胡石予家本有一个堂皇的砖刻门楼,经过兵乱之后,门额的砖刻只剩下半个“兰”字,因此取斋名“半兰旧庐”,发表文章取笔名“半兰”。高龄的老母倚着那半兰旧庐,盼儿归来,常令儿子热泪盈眶。
多才多艺
胡石予学识渊博,术业精深,能诗擅文,绘画、篆刻、书法件件皆能。
石予的诗,清淡闲适,神似放翁,南社中人尊为诗翁。著名国学家金松岑评论说:“并吾世负文学资性,足推崇者,大江以南得三人焉。曰武进钱名山、昆山胡石予、金山高吹万”,故世有“江南三大儒”之称。说到石予的诗,金松岑评定为“诗骨清而不染时习”。
早在编订《蓬溪诗存》的时候,石予就写下“老以诗鸣非本心”的诗句。可以想见石予的鸿鹄之志。他本有兼济天下干一番事业的雄心,由于种种条件的制约,终于未能大展鸿图,而以教书育人服务于桑梓,为家乡培养了大批人才。细读他的《秋风诗》,尚能看出石予激越豪放希冀腾达的另一面。《秋风诗》共计66首,是1911年武昌革命爆发,喜讯传来,石予奋笔欢呼之作。那时他每日撰作若干首,以眉批形式,加上简注,逐日发表在陈去病所办的《大汉报》上,去病每天捧读,日日均有噌吰镗鞳之声,不禁连连击节,赞赏不已。《秋风诗》大多是纪事诗,自武昌起义至孙中山任临时大总统止。且看他《秋风诗•自序》:“秋风秋风,迅厉迅厉,振落枯槁,天地义气。仆亦壮夫,近乃病胃,体力日衰,其何能济。既恥雕虫,仍为不讳,非日自娱,直当言志。知我罪我,我心不系。此石予《秋风诗》之所由也。”“《秋风诗》,石予纪事之作也。其作始何时?辛亥八月十九日,武汉风云传东南,石予于是有诗。其第一首第一句有秋风字,遂以名其篇也。”末尾云:“十月十三日叙于半兰旧庐,则南京光复之第二日也。”《秋风诗》颇有史料价值,正如郑逸梅先生所云:“《秋风诗》可作史诗读”。
当然,石予的诗,更多的属于清淡闲适之作,不事雕琢,娓娓道来,于平淡中显功力。他在《半兰旧庐诗》的自序中,有一段自述,颇耐人寻味,“余诗尝自拟一境,似雪窗寒客,豆棚野叟,秋寺残僧。又似月黑云昏之夜,一点流萤,逐风飘泊,三五微星,乍明乍灭,我既不知所以然,人亦视若无睹。”象征性的笔法,拟出自身诗作的意境,妙极!
石予诗思异常敏捷。上世纪20年代初,柳亚子等人韬光养晦,在周庄“迷楼”雅集,做了十馀首律诗,汇集之后寄给了石予,请他作和。就在收到的当夜,石予秉烛达旦,全部和成,次日立即邮寄给亚子。亚子惊讶他的神速,称誉他有“八叉七步”之才。观赏他的诗作,感觉大有一气呵成之妙,亚子赞誉不是虚语。
诗才之外,石予好作小说与散文。小说《岳家军》,寄寓深刻,可谓壮志凌云。散文《读左绎谊》《诗学大义》等,多有独到见解,发人所未发,令人折服。
石予工丹青,善于画梅,也能松竹和兰花,他家院子里植有梅兰松竹。他喜画墨梅,50馀年师从造化,不落范本与窠臼,下笔自然率真,幅幅相异,隐有深沉之味,且多数伴有自题诗句,不脱不粘,自然佳妙,珠联而璧合,可谓诗画双绝。
石予的梅花,大多以书法之笔写去。淡墨圈出花瓣,浓墨点出花蕊和花萼,枝干不用双勾,凭借粗笔水墨一气呵成,或淡功浓,或干或湿,笔势挺秀,枝条极富弹性,熔勾法与没骨法为一炉, 既工致又洒脱,布局疏朗,境界开阔,一派疏瘦清妍、宁静婉丽的风神。昆仑堂美术馆藏有胡石予折枝梅花二幅(见19、26页彩图),神清骨秀,高洁端庄、幽独而又超逸。其中一幅题有陆游“烂漫却愁零落近,丁宁且莫十分开”的成句,石予爱梅爱到极点,竟然叮咛梅花不要全部开放,免得过早飘零归去;另一幅自作七律一首,令人想起梅妻鹤子的林和靖,不过石予远胜林逋,在他眼中,梅花是隐士,是才人,甚至是脱却凡俗的仙家。这样的梅花,这样的诗句,隐隐透露胡布衣的立身之德,不为世俗所掩,不为名利所牵,傲骨铮铮,超然物外。石予的墨梅,源于现实又高于现实,将画格、诗格和人格融为一体,堪称胡石予的自我写照。
胡石予民国元年参加南社,与柳亚子最为相得,他赠予亚子的梅花不止一幅。但至今已难寻踪迹,题画诗还留有多首,试录如下:其一,“家在蓬溪浅水滨,百年老屋老梅春。一枝摄得癯仙影,赠予分湖旧隐人。”其二,“莽莽苍苍,寒星之芒,孤润有光,满光流芳。”石予画梅喜画巨幅,一次南社王大觉求他画一小册,他说:“画梅纸小便无用武地。”生性诙谐的大觉听了一笑,作了一诗调侃道:“画梅幅小负君才,却似幽花撑壁开。试问乾坤如许大,可能容得几株梅?”传为南社趣话。}
石予画梅,多有创格,有满树繁枝绿叶不著一花的,有花叶同枝的,甚至有花实同枝的。且看他的题画跋语:一,“少时屋后荒篱之南,有梅一树,多年不著一花,乃戏为《催花曲》,而所画仅作繁枝,亦纪实也。”二,“半兰旧庐后园中,甲子八月,齐卢战争时,仰视天空飞机,瞥见梅树着花,以为异,其后陆续开放,至九、十月间,而梅叶未尽凋落也。适为友人作画,遂以残叶,创空前之画稿也。”三,“前年消暑在家,邻家王姓儿童,年七龄,持纸扇要余作画,余为画梅三枝,着十馀花。童子欣然问余曰:‘何时结梅子?’余戏曰:‘明日。’讵知明日,童子又持扇来,请画梅子,余以昨日曾言之,不可欺也,乃为缀梅实数枚于疏枝间,又创空前未有之稿。追忆及之,不禁欲笑。”(转引自郑逸梅《文苑花絮•胡石予先师的画梅》)
由于求石予画梅者接踵而至,应接不暇,也为补贴家用计,石予曾有一首《自题画梅润例》,录次以存真:
鲰生画梅三十年,题画诗亦千百首。用覆酱瓿糊败壁,差堪胜任它否否。乃者索画人益多,秃尽霜毫如敝帚。为劝润例一再加,嗜痂逐臭来诸友。都说此非造孽钱,可购书读可沽酒。荒荒世界万花春,一笑从之忘老丑。
诗中自谦之辞不少,“鲰生”、“覆酱瓿糊败壁”、“嗜痂逐臭”、“老丑”等等,可见石予的谦逊品格,但是,石予画梅的名声还是遐迩闻名。
石予先生的梅花,早在他在世之日就有人造假用以牟利。郑逸梅先生在《胡石予先师的画梅》中录有这么一段趣闻:有位喜爱胡石予梅花的王先生,特地从他人手中买得了一幅墨梅,石予先生看过之后说:“我的画,虽不见十分高妙,但如此纷乱无序,俗气熏人,那么虽初执笔的时候,也决无这样的丑劣,那是赝鼎无疑!”王君听了,非常懊丧。石予先生说:“我尚有补救办法,你且磨墨来!”便在左边空隙补写梅花一枝,并加上二首七绝:“生前已有假名者,死后可知价值高。笑语王生休懊恼,为君左角一添毫。”“我画梅花四十春,冷摊发现已频频。不知雅俗难淆乱,婢学夫人惜此人。”由这趣闻,石予梅花的高妙不难察知,而且还透露了胡布衣的雅量。
最后说说石予的书法。1918年石予为柳亚子堂弟柳率初的《兰臭图》作过一首20句的排律《题兰臭图》(见封三),录如下:
松陵柳率初,少年倜儻才。
纳交凌颂南,气谊壎箎谐。
爰绘兰臭图,徵诗到蓬莱。余家蓬阆里亦称蓬莱
磨墨挥秃毫,聊用倾素怀。
异同观所尚,倘难一例该。
相彼他山石,亦有同岑苔。
苟异洵足怪,苟同无取裁。
草木等臭味,我最喜画梅。
宁不思岁寒,松竹荒围栽。
各自贞素心,相将守荆柴。
戊午残冬,率初先生以《兰臭图》属题,为赋一诗,即奉吟正。石予胡蕴未是草。
钤启首章“闲云野鹤”(白文),押脚印“五十一岁作”(朱文)“胡布衣印”(白文)。
一手行书信手挥洒,布局合宜,从容不迫,颇有二王之风,在章法和用笔方面独具匠心。字字独立少有牵丝,而气脉贯通,大有行云流水之妙。中锋运笔,功夫老到,不时显现露锋和侧锋,但没有薄弱尖锐之弊。即使是瘦劲绵长之笔也仍然圆厚而醇和。字幅似图,有疏有密。此诗前半部分安排绵密,有几处更是密不透风;排律的后半部分较疏,如“草”、“竹”二字,留有大片空白,一则同前面密处对比性呼应,二则也是更重要的,增加了整幅墨迹的透气感,这种书法犹如画幅一样耐人咀嚼。
观赏墨迹,品读诗句,胡石予身处乱世时的立身行事、个性才情,历历在目。
61岁,胡石予回归蓬阆,潜心著述,著有《炙砚诗话》、《半兰旧庐诗》、《画梅新话》和《记事珠》等。67岁患丹毒,赴沪动手术,右足残废,以陶潜自比,吟咏如故。抗战开始,他避难至安徽铜陵章村,1938年8月28日,患痢疾在当地病故。1939年,留居上海的门生故旧,在沪上法藏寺为他举行公祭。挽联很多,其中高吹万、吴铁城二人的挽联最为人称道。高吹万:“先生为四十年道义文字至交,如此风规谁克继;笥箧有千百首手写遗诗原迹,于今劫后幸犹存。”吴铁城:“廿年讲学追炎武;万首删诗比放翁。”由此二联,也能窥见石予治学勤奋和忧国忧民的思想之一斑。
(作者单位:吴江柳亚子纪念馆)